重力击打三千下

晚安

【祺鑫】潮湿地平线(完)

AU 清水 一段黏糊隐秘的初恋事件

前两章有人评论过我就单独发一个合集了。

C1

    丁程鑫以为眼前这座城市是墨绿色的,像是被长久地浸泡在亘古的腐旧海水里。这个城市不是站在地面上,是处于正常高度以下的十五层的位置。水下压力巨大,行走迟缓费力,需要用力挣扎搅动才能产生有效的位移。

     他是怎么想到这个说法的?

    丁程鑫在央视的一档科教节目里看见过。潜水员带着护目镜,背着氧气筒渐渐靠近一处巨大的海底遗迹。船只被腐烂错综的水生植物层层缠绕住,四周侧生出无数条向外的粗壮藤蔓,像被未知海洋生物的触角紧紧吸附住。庞大缄默的遗迹在水中长时间浸泡孕育出了一种压迫神经的庄严感,只有潜水员能健美有力地摆动双蹼,在诡谲扭曲的遗迹里灵活穿行。

    科教节目戛然而止,插入某款老年鞋的广告,电视里涂了玫红色口红的老人满面笑容地盯着镜头说,她穿了这双鞋腰也不痛了腿也不酸了走路更加轻松。但十岁的丁程鑫尚未从海底沉船遗迹带来的震惊里缓过神,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用来表达震惊的语气词,尚未被增添最新国骂词汇的词汇库里只被调取出来一句:“妈耶。”之后偷偷把电视关掉,电源插座拔掉,乖乖回到卧室里等着妈妈回家检查今天的暑假作业。

    这是高中开学第一天,丁程鑫为了考上省城这所高中在过去的一两年里花了点功夫。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丁程鑫母亲就联系省城里的同事在学校周围租了一套价格让人微微咋舌的学区房。匆忙结束通话以后在去工作的间隙里交代丁程鑫:“妈妈马上就要去外地出差,一个人去那边生活一定要注意安全,有需要了再给妈妈打电话。”

    丁程鑫捏住录取通知书站在鞋柜旁边,胸口二分之一处一团尚未表达出的情绪停止了运动,最后以轻缓的一口气被送出。他倏地牵扯出一个甜蜜的微笑,轻轻搂住正在换鞋的母亲脖颈:“不用担心,我这么招人喜欢,去省城一定没问题的。”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他想和母亲一起去靠北的地方玩一圈。只是站在门口朝拉着行李箱进电梯的母亲挥了挥手,表示道别,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以及期待下次的见面。

    丁程鑫站在早餐摊点前被一声刺耳的大巴鸣笛声唤回精神,伸手从玻璃窗里拎出来准备好的早餐。

    “阿姨我没要小米粥啊。”他探头看向玻璃窗口里的阿姨。

    “早餐只吃包子怎么行,小米粥是阿姨送给你的,好消食。”窗口里的中年女性在围裙上净了净手。“开学第一天要吃好。”

    丁程鑫眯眼笑笑谢过阿姨以后离开。早餐摊老板攥着还没来得及找的零钱,看着这个在早餐摊连续买了半个月早饭的男孩背影叹了口气。

C2

    丁程鑫第一次见到马嘉祺的时候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口大的面包,之后在保安面前笑眯眯地慢条斯理咀嚼。他看着他认真吃完以后拍拍手,折叠好手里的塑料包装,送进了校门口抱竹子的大熊猫嘴里。之后整整书包推着自行车走进校门。日后丁程鑫问他开学第一天他到底在挑衅什么的时候,马嘉祺只是摆摆手说,没什么的,保安说不能边吃早饭边进校门,他就吃完了再进呗。之后催促他快点写作业,市图书馆一会就要关门了。

    此时此刻,丁程鑫正惊讶于那个剃了两个鬓角的男生的行为,但很快被几个穿着隔壁初中校服的男生令人不适的视线夺取注意力,这是高中报道以后再次看见他们。

    这群穿不合身初中校服的男生头头觉得眼前的男生太出众,打听过以后背景一点不清楚,有抢他马子的可能,决定先给他点颜色尝尝以绝后患。

    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些未成年在以校园为界的地盘里领域归属感十分强,给他眼里的异类带来让他满意的伤害程度以后能获取到一种畸形的征服感。这份征服的欲望竟然与欺软怕硬毫不冲突。当他们眼里的异类露出丝毫不肯屈服的神色时,这种被侵犯的感觉会被加倍。但当你日后问起来这几个人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他们会笑笑把一切归因给荷尔蒙,会把这件耻辱的行径归类到青春期趣事里,毫不在意地给血肉凝固的陈年伤口上撒把盐。

    这个高中开学第一天的可怜男孩便受到了这份赤裸裸的人性恶的折磨。丁程鑫握住手里的小米粥朝向他扬拳的男生头上砸过去,但寡不敌众,和敖子逸在过去三年里攒下的经验在半个卫生间的人面前丧失了原有的效力。他看了粘稠混杂着颗粒的液体从对面人额头上流下来一眼就被踹倒在地上,他仰头看见卫生间的屋顶只挂着一颗白炽灯灯泡,不是楼道里的日光灯灯管。白晃晃的日光把屋顶上开始斑驳的墙皮照得清清楚楚,几块被坦露出来的水泥部分连接起像一只棉拖。丁程鑫顶住书包开始走神,这也是在过去三年里攒下的最后保护自己的手段,直到厕所门被那个校门口吃面包的男生推开。

    马嘉祺第一次看见丁程鑫的时候他正穿着合身的校服躺在卫生间地上,顶住书包,刘海下面的漂亮眼睛正盯着屋顶,天真无辜的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让天使困惑的人间疾苦。

    他转动锁芯推开门的瞬间,那些拳脚短暂地停了下来,滴滴答答的小米粥却没有从往地上躺着的男生脸上浇灌的进程中停止下来。马嘉祺平息喘气以后退一步松开门把手,和身后原本在楼道里巡视的教导处主任说,他以为卫生间厕所锁芯出问题了,别耽误别的同学。

    “卫生间只是被锁住了就没事,我先回教室了。”马嘉祺礼貌地朝教导处主任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已经坐起来的男生。他手腕上正滑稽地挂着装包子的塑料袋,抿了抿开始渗血的嘴角伤口朝他做出“谢谢啊”的口型。马嘉祺轻轻地朝他扬了一下下巴。

    一切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C3

    校园喇叭开始播报对当天聚众校园暴力的男生处分内容时,马嘉祺和丁程鑫正坐在操场周围的水泥台上共享学校新发的语文练习册答案。丁程鑫询问马嘉祺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复古的方式的时候,马嘉祺面色不惊地给他解释说害怕电子版回流到语文老师手里他会高血压,对身体不好。

    整个操场回荡着七班班长扁平的声音,马嘉祺猛地一抬头,眯眼听了一阵问丁程鑫:“那些人是不这学期不会来了。”

    丁程鑫抬头盯住马嘉祺眼睛,之后继续低头数页数:“应该不会,家长多交点钱又回来了吧。”

    马嘉祺按住被风吹得稀里哗啦的纸页:“那你怎么办啊?”

    “什么我怎么办,上次你那么大义凛然以为自己跑得掉吗?”丁程鑫抬头笑眯眯地说。

    “那好那好,”马嘉祺无奈地点点头,“我们怎么办?”

    “惹不起躲得起呗。”丁程鑫齐了齐手里的答案。“实在不行就十五岁高中生由父亲亲自护送上学只为预防校园暴力。”

    马嘉祺递过一个文件袋:“我爸出差了,”他不咸不淡地低着眉眼。“我跟你一起走吧。”

    丁程鑫无比庆幸自己第一次来外地上学是十六岁,周围不再会有围着他边用怜悯的目光注视,边偷偷嚼舌根说他亲爹杀过人让自家孩子离他远一点的家长,也不会有跳着脚喊他杀人犯的儿子的小学生和问他没爹爽不爽的初中生。父亲的种种在他消失以后就与他无关联了,他猜测那个人此时应该是在监狱里,或者于他出生前就彻底消失。无论真心假意,之前在家乡的十六年他觉得很快活,没有父亲的人生模式不过是千万种之一,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父亲”自他有自主意识以来成为了禁词,为了母亲他决定一辈子都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词。

    高中第一学期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他开学结识的“共同抵抗校园暴力”盟友逐渐成了在这座新城市里他最亲密的人。十二月份上旬他为了庆祝这位新朋友的生日跑到工艺品店提前定制了一个工艺摆件。

    晚自习下马嘉祺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硕大礼物盒的时候震惊又尴尬地咧了咧嘴,教室日光灯管照得眼前的工艺品熠熠生辉,马嘉祺后排坐着的男生扶了扶眼镜说:“牛逼啊。”

    摆在课桌上的是一匹骏马扬蹄的形象,马尾上缀满的人工水晶和通体金黄的成色无不暗示着他它最应该出现的地方是房地产老板的老板桌上。

    “怎么啦!”丁程鑫大力拍了马嘉祺一把,“土是土了点,但是马到成功诶,有你的名字又有我的名字,你不许不喜欢。”

    马嘉祺深吸一口气从底座端起来,“喜欢,我挺喜欢的,很有分量,感受到了你的情谊。”他又低了低一侧的肩,暗示丁程鑫帮他提提书包带。

    回去的路上马到成功被安置在自行车后座,丁程鑫只能和马嘉祺并排走在一起。他们经过了一棵早早被装扮好的圣诞树,一段贴满了办证和疏通下水道的桥,走进了一片居民区,经过一所没有开灯的幼儿园,在幼儿园门口的路灯下停了下来。

    “你知道的啊,那个是开玩笑的,我其实还有礼物送给你的。”丁程鑫从书包侧兜里找出一个布袋。“这是护身符,我当时求来了四个。一个给妈妈,一个给敖子逸,一个留给我自己,剩下的一个给你,你一定要装好。”他捉住马嘉祺的手腕把护身符放进手心里,又覆上自己的另一只手,用手心轻轻捂了捂。

    寒冬腊月里丁程鑫的手柔软冰凉,落在手心里像是握住一小枚月亮。夹杂着潮气的冬日寒风如一条冰河在黑暗里流淌,吹得丁程鑫鬓角轻微飞扬起来,耳尖被冻得微微发红。路灯把眼前这个男孩小心翼翼地封存,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软幕保留住这一刻的真诚。 

    他指了自己的心脏,“我平时放在这里。”指尖触及的地方被搅起一圈皱纹。“你可以放在校服背心的口袋里,”他又转手按住了马嘉祺胸口,那里刚刚被大面积温柔地过了低压电:“住持告诉我的,心诚则灵,离心脏越近越好。”

    “生日快乐。”丁程鑫转瞬笑起来,在冬日里敲裂了一层冰面,迸裂的瞬间丝缕泻出的温柔春风迷住了马嘉祺的眼睛。

    他哈气搓手捂住丁程鑫的耳朵,轻轻勾起嘴角:“谢谢啦。”

    丁程鑫看见他终日温和朦胧的眼底忽地云开雾散,隔着层玻璃一样透亮的表面他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

    从这一瞬间丁程鑫开始知道,在离马嘉祺的十六岁还有一百二十四分钟的瞬间里,他被眼前的男孩真正接受了。

C4

    班主任找他们录入放假前学生信息的时候,丁程鑫正在低头整理桌兜里的情书,马嘉祺去水房打热水还没回来。丁程鑫就托坐在后排的男生带个口信,自己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马嘉祺等到整个最长的课间结束才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在办公室门口静站了几分钟,手里的门把手被微微沁出的手汗浸湿,推开门看见班主任斑秃的头顶正对着他。

    “你来得正好,把这摞数学练习册抱回去。”班主任没从手里的地理杂志里抬起头。

    马嘉祺乖巧地走到办公桌旁边,不着痕迹地询问班主任:“老师数据录完了吗?”

    “丁程鑫录了个开头就说肚子疼跑掉了。逃什么逃啊,你们俩明天再来一趟。”

    马嘉祺一颗吊悬着的心噗通落到地面上,他又忍不住开始失望。

    他本来已经鼓足勇气让丁程鑫知道了。

    丁程鑫此时正坐在教室里抱着胳膊思考失神,手里的演算纸被他搓得起毛。

    他一双经常打游戏的手录入数据很快,在飞快地录到M的时候看见马嘉祺父亲信息一栏是空白的的瞬间大脑也是空白的。

    他有点生气马嘉祺为什么骗他,又在心里开始微微地泛酸。

    他知道人人都不同,自己的境地无法被自以为是地同样带入到他人身上。生活历程里那些惹人恼火伤心的渣滓都是客观存在的,他再清楚不过。虽然周围的人同马嘉祺相处都感觉如沐春风,但他从未见过马嘉祺有交往甚密的朋友,也从未见过他的母亲。不知道在自己出现以前,他是不是和所有人都礼貌地保持这段让人舒适的距离,一个人在加减法剩下的余地里过活了十六年。

    但接下来的发现让丁程鑫更加惊讶:光标下家庭原住址一栏马嘉祺竟和他只是隔了一条街道。

    像马嘉祺这样出众的男生,丁程鑫在自己过去的十六年里竟从未见过他,更未听说过他。

C5

    十二月三十一号,一年的最后一天。这座城市难得在年末迎来了一个晴天,整个城市的透明度被大大提高,寒冷天气让所有都被冻结进一整块纯净冰里。一些黏黏糊糊了小半年的东西,比如学习成绩,比如体重,比如拿捏不准的决定,比如被悄悄掩盖的秘密,比如一些难以把握的情绪,再比如即将发生的事件,在这个巨大的透明立方体里可以被从各个角度窥视到——一切统统开始变得明晰清朗起来。

    没有人清清白白,站在这样清朗的天气里总会觉得有点窘迫,有点发冷,除非得到爱人的原谅和怀抱。

    学校在最后一节课下才通过喇叭通知提前放学。本来掏出篮球往篮球场跑的男生在楼道里迅速止住了脚步,掏出晚饭饭盒的人盖上盒盖,准备翻出零钱去小卖部的人把零钱随便塞回书包哪个夹缝。

    “神经病啊,不早点说。”整个楼道又像春季涌满洄游鱼苗的溪流,人群开始迅速回缩到每个挂着牌子的小壳里,神经质又快活的语气处处四溅。

    马嘉祺后座的男生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去不去化学老头办公室问题,被从隔了两个走道跑过来的丁程鑫截胡:“去什么去啊,今天敖子逸专程坐动车进城过年,我们一起嘛。”

    马嘉祺转头朝后座男生笑笑:“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实在不想学了。”语气平和朴实,带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点头的说服力。

    丁程鑫示威式地向后座男生扬扬眉毛,那个男生迅速回翻了一个白眼:“算了我也不去了,去网吧了。”

    “你去过网吧啊?”马嘉祺和丁程鑫异口同声提问。

    “我不能去吗。”后座男生推了一下眼镜把课本塞回书包。

    “可以可以,那请问您一般去网吧是……”

    “打游戏,有问题吗。”后座男生掏空桌兜里的卷纸。

    “那当然没问题,我们以为您一般去看看网课直播什么的。”马嘉祺缓缓把课本全部塞进书包里。

    “我有毛病啊?”后座男生背上书包站起来跳了几下拢齐包里的课本。

    “还行吧。”马嘉祺拎起书包拍拍丁程鑫肩膀示意他可以走了。

    马嘉祺在幼儿园门口先短暂地和丁程鑫道了别,约好晚上九点半再去接敖子逸。在剩下几分钟骑车回家的路上,他的脑子里纷乱地飞过很多个和母亲解释自己晚上需要出门跨年的事情。扭动锁眼看见阿姨正在收拾碗筷以后,马嘉祺短暂地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倒了杯水,抬头看见阿姨在嘴上轻轻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下,告诉他母亲提前吃了药已经睡了。

    马嘉祺这才彻底舒了气,阿姨给他指了指餐桌上被饭罩遮住的碗碟,让他趁热赶紧吃饭自己先走了。他懂事地点了点头,之后听见防盗门被掩上的声音。

    他走到客厅看见桌子上只放了一个干净的烟灰缸和几张可能被火焰燎黄了边的工作材料,又低头看见垃圾桶里塞满了玉米软糖的塑料包装纸。他翻出桌面夹缝里藏着的半包烟和打火机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完整地还原出大概一个小时以前可能发生的事情。马嘉祺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想着出门以前先尽量写张卷纸。

    九点二十整马嘉祺带着手机悄悄出了门,在走之前把卧室的被子摊开,拖鞋摆在床头,在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虽然马嘉祺学会的人生秘诀第一条就是,生活自在的首要一点就是自己不要给自己添堵。但这一条似乎永远都难以生效,人生奔走的速度真的是一点点都没办法控制的。

C6

    敖子逸坐在麦当劳里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在被丁程鑫告知跨年夜堵车晚点才能到以后,他把可乐的吸管由四边形咬成了六边形,又从对边咬成了八边形。快餐店里的女孩经过偷偷看了他几眼,而敖子逸本人在百无聊赖里开始计划一会三个人见面第一句说点什么好。

    他已经半年没见过丁程鑫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再长高一点,周围会不会还有那么多小姑娘围着他,在省城最好的高中里学习成绩还可以那么好吗?省城的高中会不会还有人欺负他,应该不会吧,他那么能打,又挺…招人喜欢的。而且省城高中学生应该都忙着学习,哪有闲工夫拼拳头。他还没想好开场说点什么,万一大家站在路口面面相觑怎么办,十二点整不会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在大钟下面无话可说吧。

    还有马嘉祺,他从没见过的马嘉祺。敖子逸忽然有点泄气。他们第一次见面打招呼说点什么能显得自己比较大方?但是他也不太熟悉这里啊,万一一会不小心露怯怎么办?他有点气恼好好的跨年夜变成三人行,又转念一想这半年里应该是马嘉祺在照顾丁程鑫。

    马嘉祺是在好好照顾丁程鑫吧?

    年少人的心思轻飘飘又有层次地沉甸甸,外人看起来可爱有趣得不得了。

    敖子逸的心里被注入被猛烈上下摇动二十下才开瓶的可乐,丰沛的泡沫快速涌出平面堵塞住出口。他心烦地大力地搅动杯底的碎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丁程鑫敲敲敖子逸面前的硕大玻璃窗把他从发呆里拽出来。

    来之前他觉得应该给马嘉祺做点心里建设,但马嘉祺只是轻飘飘地用一句“是你的好朋友人一定不差。”带过去,另一边挑起话头问他到了想喝奶茶吗,敖子逸喜欢喝什么要不要提前买好。丁程鑫听着马嘉祺又开始云淡风轻的体贴语气心里的不安声由小鼓变成大鼓,震天敲打起来。他心里想到了一个怪异的比喻,但没好意思把它完整地想出来。

    等到真的见面了,他看见对面二人就站在麦当劳门口,郑重其事地握了下手表示初次见面两个人都很高兴。马嘉祺递给敖子逸一个烤红薯表示大冷天的握住一个可以暖暖手一会还可以吃,敖子逸摆摆手表示不用自己插兜就可以了握着烤红薯有点娘。马嘉祺又递给他一包餐巾纸表示他脸上还有食物碎渣要不先擦擦嘴,敖子逸接过餐巾纸拆开终于开口僵硬地说了声:“谢谢,你是马嘉祺吧。”

    “是啊我就是马嘉祺。”马嘉祺也开口以后终于陷入了意料中的沉默。

    丁程鑫站在一边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毫无意义地朝那两人招了一下手,又忽然意识到把手缩了回来。

    最后他们决定去离大钟最近的书店写贺卡。

 

    书店里摩肩接踵地站满了拍照和挑文具的人,能沉下心来认真看书倒是没有几个。三个人并排趴在靠窗的架子上开始写贺卡,面前的玻璃上被呵上三团圆圆的哈气。

    马嘉祺打开丁程鑫写好的贺卡又尴尬震惊得绷紧了人中,他看见了两个带有远古尘土气息的字母:“BF”。

    “你写的‘To My BF’是什么意思啊?”马嘉祺硬着头皮问丁程鑫。

    丁程鑫再次睁大他无辜莹润的眼睛说:“BestFriend啊,敖子逸告诉我的。”

    敖子逸低头把贺卡对折没出声。

    “是这样的,小学的时候收过几张同班女生写给我的贺卡,也这么写,感觉有点眼熟。”马嘉祺意味深长地看向敖子逸。

    “那可能是有一点土,敖子逸我就换个说法了啊。”丁程鑫用中性笔盖顶顶左手边的男生。

    敖子逸点点头又迅速把手里的贺卡装进塑封里:“马嘉祺给你的。”

    马嘉祺接过以后撕开塑料封装,上面有六个用黑笔写过又用彩笔描边的字:早日顺利毕业。

    马嘉祺捏住贺卡在书店无声大笑。

 

    十一点五十,围着大钟的中心广场站满了准备迎接新年倒计时的人。他们三人被夹在人群中间靠后的位置动弹不得。丁程鑫拉过敖子逸让他站在自己前面,马嘉祺看见也帮着把敖子逸往前推了推。

    “我为什么要站在靠前的位置。”敖子逸回头莫名其妙地发问。

    “因为你是弟弟啊,年纪小的可以被优待。”丁程鑫站在人群里眯眼笑笑。

    “他也是弟弟啊,为什么他不用靠前站。”敖子逸回头看了一眼马嘉祺。

    马嘉祺威胁性地朝敖子逸微笑一下:“我们怕站在你前面挡住你的视线。”

    丁程鑫把手塞进两个人的衣领里,语气掺杂一丝警告的意味:“新年第一天做什么这一年就在做什么,快想想跨年以后许什么愿望。”

    整个广场很快进入倒计时,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五!”敖子逸忽然想起找出来丁程鑫送给他的贺卡。

    “四!”马嘉祺把写好的贺卡揣进丁程鑫的外套兜里。

    “三!”敖子逸没能找见慌张地回过头。

    “二!”丁程鑫悄悄按住马嘉祺的手,瞳孔里倒映出商场LED屏幕里的光亮。

    “一!”敖子逸又转回头合掌许愿。

    “新年好!”人群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连带着里面的每一分子都忍不住开心大笑起来

    广场四周燃放烟花,巨大的爆裂声和人群的欢呼声融合在一起盖住了大钟整点敲响的十二下,也盖住了一些说出口也听不见的声音。时间更换了崭新的计算方式,时间又被重新做了标记,过去堆叠过三百六十五次的日子被全部推倒——新的一个年代产生了。

    无人可以预测这件新鲜事物的好坏,可能是一口新鲜空气,也可能是一朵盛放又在热风下凋敝的花。

C7

    跨年夜结束以后,大量的人群被堆积在广场没能离开。周围的路口交通几近瘫痪,马嘉祺提议先走一段路到人群疏一点的地方再打出租车。

    广场周围的小路光线不良,在四周因为新年被装扮得火树银花的街道里像水晶项链坏损的几扣。在这样黯淡无光的小街道里,马嘉祺和丁程鑫携手迎来了新年的第一顿暴打。去年聚集在一起能有半个卫生间的人急剧缩水到四个人,站在三个人面前还能看见街道另一侧因为堵塞缓缓开动的车流。

    虽然丁程鑫和敖子逸意料之中的能打,但面前毕竟多了一个人,马嘉祺也不得不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加入到这次大乱斗里。

    敖子逸抓住其中一个人问为什么围堵他们的时候,那个人瘫坐在地上边翻白眼边说:“我们就碰上了临时起意行吗?”

    敖子逸伸手在他头顶上来了一下:“还用四字词语临时起意,你猜我信不信。”

    “我们真的是看见你们就三个人临时起意,大哥和他马子早就掰了。”那个人又翻了个白眼。

    “?”敖子逸沉默地蹲了几秒。

    丁程鑫靠在垃圾桶上说让他们走吧。

 

    “你说过的还行就是有人追在你们屁股后面打吗?”敖子逸蹲在丁程鑫面前带着一团火气。

    “敖子逸你神经病啊,朝我发什么火?”丁程鑫坐直身子拍拍袖子上的浮土。

    敖子逸又转过头盯着马嘉祺:“还有你。”

    马嘉祺不咸不淡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怎么了。”

    敖子逸直直盯了几秒,想用视线高速摩擦出火花来,又忽然泄气,撇开视线扔给马嘉祺一包餐巾纸:“还给你。”

    他挺直后背拍拍衣服:“你靠着不可回收垃圾,丁程鑫靠着可回收垃圾。你们可真的是。”他接着摇了摇头。

    丁程鑫掐住敖子逸的后颈:“你再说一遍。”

    “我先打车回宾馆了,你们两个自己解决回家的方法吧。”敖子逸缩缩脖子很快站起来,甩甩手走出了这条街道。

    “他神经病啊。”丁程鑫转过头,蹙起眉头和马嘉祺说。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马嘉祺认真盯住丁程鑫的眸子。

    街道尽头的车笛声渐渐消散,原本被堵塞住的路口现在开始流畅地通行起来。红黄色的车灯一遍遍掠过这条小街道,把两个人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丁程鑫垂下睫毛,缓缓舒出一口气,光线被轻巧地盛在那个弧度里。

    有个瞬间真的很奇妙,你能听到你们的呼吸渐渐处在一个同频率上,夜风温柔得让人心软,远处的某个路灯在排班里恰到好处地灭了一下。四周安安静静得听得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你只听见心里严丝合缝的咔哒声,你觉得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时刻了,再晚一点都不可以。

    马嘉祺抽出餐巾纸像照顾小孩一样,轻轻拭净丁程鑫额头和鼻尖的泥点,理顺刘海,折好领子,扣住他衬衫上被扯开的第一粒扣子。

    “我们在一起吧。”马嘉祺正色看着丁程鑫,昏暗里眼神清亮。

    他的眼睛里正转动着整个宇宙,他看见了大量的星团,星云,和运动中的恒星凑成了一个又一个星系。他眯眼观察到其中一颗小行星上卧着一颗琥珀,里面存着一只细小的原始昆虫,从适宜的温度里醒来,舒展细弱的臂腿,在融化的时刻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肉桂香气。

    丁程鑫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眯眼笑起来:“好啊。”在黑夜里冲泡开一整杯温热,甜蜜,馥郁的肉桂热饮。

 

    马嘉祺在楼下在确认自己家所在的楼层一片黑暗以后放心地上了楼,但这次转开锁芯看见的是坐在一片黑暗里的母亲。马嘉祺的心向下沉了沉。

    “你知道这会几点了吗?”黑暗里的母亲又撕开一包玉米软糖的包装袋。“你是不是又和那个姓丁的小男孩出去玩了?”

    马嘉祺在黑暗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敢承认。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许和姓丁的人走得太近?”黑暗里的中年女人不带情绪地说,但语速渐渐加快。

    “对不起。”马嘉祺低头道了歉。

    “你知不知道我十一点半醒来以后就在这坐着,我吃了几包糖你知道吗。你的胆子真的大了,知道不打招呼跑出去,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你的什么我都知道,我没有不知道的。”

    “你不会喜欢姓丁的那个男的吧。真恶心。”黑暗里她又撕开一颗玉米糖的包装,塑料纸开裂的声音像是在扯破空气。

    马嘉祺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站定了漫长的几分钟,直到听见巴掌击打皮肉的声音。他打开客厅的灯,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嘴里一边费力咀嚼着软糖,面部表情扭曲。

    “嘉祺你知道妈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妈妈只是舍不得你,妈妈害怕你也离开我。”沙发上的中年女人保养得当,但把上半身全部折进腿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过去十六年里,生活教给马嘉祺的第二条是忍退。歇斯底里是马嘉祺学会的第一个复杂四字词语,他还特意查来了同样发音的英语单词hysteria。他在很多个母亲歇斯底里的事件里学会了低头忍让,聪明的他意识到忍让会让这样汹涌澎湃的愤怒和脆弱退潮得快一点。八岁以前他尚且会在事后进行一点小孩子的报复,可他又很快意识到这样的报复在母亲的彻骨悲哀面前变得丧失了效力。

    他又开始学会退步原谅。

    他知道母亲对自己可怕的占有欲,谨慎地保持着和周围人的距离,他学会温柔待人防止别人受到和他一样的伤害,他学会在这样的生活里仍然保持共情能力。但这场旷日持久的折磨让马嘉祺也开始变得疲惫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意念里的模糊报复对象,否则他无法解释母亲的一切所作所为。他亲眼看见母亲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在回来的路上告诉自己:“你要记住,如果我们的人生不幸,那一定是你的父亲害的。”之后又在路边蹲下大哭。

    是这样的吗?马嘉祺不知道,也渐渐不想知道。

C8

    新年伊始,教务处便开始安排期末考试。马嘉祺被周围借着复印笔记的同学烦得头大,他干脆主动复印三十份明码标价十块一份,放在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进行自助交易。

    每场考试没有连在一起,只有趁着考试间隙里那个较长的课间,马嘉祺才能找到空余时间和丁程鑫聊天喘口气。自从元旦那天挑明了在一起之后,除了马嘉祺后排戴眼镜的男生被这两人联手伤害的次数增多,日子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丁程鑫朦朦胧胧觉得谈恋爱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到底是怎样的,他又说不清楚。

    第二天就是家长会,马嘉祺放学被留下来收拾整理要用的资料,丁程鑫临出教室门前放下书包说他也要留下来。班主任挥挥手让他们随便就离开了教室。

    马嘉祺一边低头整理卷纸,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我父亲早早去世了,所以明天是我妈来开家长会。”

    丁程鑫坐在课桌上轻轻摇晃小腿,一边含着棒棒糖含混不清地表示他知道。

    马嘉祺抬头,看见丁程鑫正低下头看过来,快要落下去的太阳透过窗户从他下巴和脖颈的弧度里显现,逆着光线只能看清楚大概的轮廓,像落了一层花纹繁复的金色细纱。丁程鑫用棒棒糖棍点了点马嘉祺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也拍在他的鼻尖上。

    “没关系的。”丁程鑫继续含混不清地说,呼出的热气里带着一股水果的清香气息。

    马嘉祺仰头看着完整浸泡进暖黄色夕阳的丁程鑫,脸颊上有细细的金色小绒毛,眼神温和真诚地注视着他,轻轻喟叹了口气。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丁程鑫神情自然天真地提出要求。

    马嘉祺有些惊讶地眨眨眼,又缓缓点了点头。

    丁程鑫含着水果棒棒糖轻轻抿了一下对面站着的男孩嘴角。

    

    冰块融化了一角,但谁都不知道冰块彻底融化后会是什么样的。

C9

    马嘉祺站在校门口看见母亲死死盯住迎接家长的丁程鑫时大脑是空白的。倒不是因为在这个年纪闻风丧胆的原因,而是其他,是一个让他手脚发凉的猜测。

    “嘉祺!”他看见母亲面无表情地朝他招了招手。“他就是丁程鑫是吗?”

    丁程鑫微笑点头:“对啊阿姨,我就是丁程鑫,和嘉祺一个班的。”

    “那嘉祺你睁开眼睛看好,就是眼前这个男生的亲爹杀了你的亲爹,记住了吗?”他看见母亲脸上又露出熟悉的报复性的神情,瞬即又开始崩溃大哭起来。

    马嘉祺看见周围的场景像A4纸一样被对半撕开,仔细观察好像还能看出因为动作粗鲁而扯出来的毛边。场景里所有人的上半身在半张上,下半身在另一张上,两半慢慢地重叠起来。他眼睁睁地看见学校门口的砖地开始龟裂,那个吃竹子的熊猫垃圾桶碎裂成几瓣。他看见自己的帆布鞋头被慢慢放大,站在对面的悲伤的母亲变得扭曲,丁程鑫像一阵雾气一样渐渐变得透明。

    他在这个瞬间里没有仇恨,没有无法原谅,只有无法理解和一阵阵铺天盖地的悲哀。

C10

    立春节气一过,整座城市转暖。所有凝结了一个冬天的,又或许是很多个冬天的冰雪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融化渗出,掺杂着水生植物,阴暗处的蟪蛄和星星点点的幼苗渐渐汹涌起来,再一次开始完整地淹没这座城市。太阳变得暧昧、轻浮,欺骗性地覆盖在所有人身上,带来短暂假象式的和煦。而在几个月后后快速升温,加速污水的蒸发和水位线的下降。

    所有人被再次暴露在空气里太阳底下,是什么都遮掩不住的。

    丁程鑫坐动车回到家后,在第二周被敖子逸叫出来打篮球。

    “你怎么了?”敖子逸站在丁程鑫家门口,手里端着丁程鑫做好的炸牛奶。“怎么一个人开始做饭了。”

    丁程鑫精神游离地随便摇摇头,转身拖沓着拖鞋走回沙发,又陷在沙发里:“炸东西的时候听见油噼里啪啦的声音心情能好一点。”

    “是不是马嘉祺他又怎么了?”敖子逸深呼一口气之后,拧住眉头放下保鲜盒。

    “其实他也没怎么,是我的问题。”丁程鑫无精打采地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沙发里。

    “也不是我的问题,是我父亲的问题。”丁程鑫接着从织物里瓮瓮地出声,这个陌生词语念出来让他在唇齿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但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丁程鑫呢喃的声音被彻底吸收进沙发里,成了一声模糊的叹息。

    马嘉祺在家长会当天面色如常地完成了所有班主任安排的任务,在把母亲安置到医务室以后还来及给丁程鑫买瓶水让他别太忙休息一下。但丁程鑫盯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好像把精神抽离出来在用这具被标记有马嘉祺名字的身体行事——他倒希望马嘉祺眼里能流出一滴泪来,因为他看见那片熟悉的大雾又开始弥漫,他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了。

    部分人类崩溃起来就像是一只暖水壶,一声巨响过后,外面还是光鲜完整的样子,但内芯已经分崩离析成一地碎渣。再成熟坚强的内心也经不住这个来自成年世界腐朽秘密的打击。那个让人手脚冰凉的事实真相难以彻底打垮一个人,但足够让他暂时精神溃散。

    幼儿园路灯下丁程鑫从一捧碎片里看见无数张自己的面孔,马嘉祺无声地整理了一下他的校服领子,在颔首沉默了一阵后抬头说寒假快乐,记得按时完成作业。

    丁程鑫张口尚且想说点什么,又忽然语塞。他看见马嘉祺开始沉入那片墨绿色海水,他有很多话想要问,但出口后都变成了承载不了任何实物的气泡,在涌动的过程里消失。他呵出的热气遮蔽住了他的视线,又和马嘉祺呵出的热气融合在一起。他难受得面孔发胀,那团热气蒸熟了心头一团细细碎碎的复杂情绪又碾捣成细泥,软塌塌地敷在心头上。

    他最后还是主动道了别,虽然红了鼻头。

    “他到底什么意思,你们分手了吗?”敖子逸神色怪异地念出那个词。“他一直都没理你吗?”

    “没有啊,”丁程鑫轻轻摆摆头,翻过身以后盯着客厅的吊顶,轻柔易碎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是我没有联系他。”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C11

    一个半月的寒假很快结束,丁程鑫母亲只在大年三十到初五出现了六天,陪着丁程鑫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以后又出了差。丁程鑫吞吞吐吐地在初五晚饭时间告诉母亲那天她没能来的家长会发生了什么以后,她只是点头表示了解。片刻的沉默过后又抬头问他:“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丁程鑫低头咬住筷子尖,“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清楚。”

    “你们用不着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事情没有那个女人说得那么简单,那个男生怎么说的。”她又夹起一箸菜。

    “他也没说什么。”丁程鑫把筷子横在碗上,旋转了二百七十度。“他说让我稍等一下。”

    “我记得是叫马嘉祺是吧,那就再等等,马嘉祺一定会告诉你的。毕竟那个女人,唉,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丁程鑫母亲又摇了摇头,继续夹起一箸菜。

    丁程鑫盯着面前的盘子许久,印了一圈细细金线的碟子上面沾了一串菜汤,油星在顶灯的照耀下幻化出很多种颜色。 

    “那我呢,我的感受你就不关心一下吗?”丁程鑫低头盯着那圈金色细线慢慢说。“你觉得无所谓的事情真的很折磨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丁程鑫母亲用疏离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的孩子:“程程,懂事一点,妈妈很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他又一次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在需要面对母亲的生活片段里有很多个他真的不明白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是十六年前忽然敲开门要求同处一屋的陌生人,眼前的母亲是十六年被迫履行什么义务的房主。得到一点关爱的渴求是天大的任性,母亲的角色每年来了又走,是游戏里定期出现的NPC。他偶尔会想到母亲的负责是不是为了让她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但他很快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在温柔地拒绝所有可能会带给她带来影响的要求——这种趋利避害无从指摘,但对于一个无法选择父母的孩子而言过于残忍。

    丁程鑫的母亲吃晚饭收拾起所有碗筷,起身离开餐桌,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C12

    马嘉祺在收到丁程鑫短信的时候是一个下雨天的早上,春雨绵绵不绝地滴落在窗台上,扬起一股股土腥味。他起身关好窗户,收拾干净母亲卧室门口的塑料糖纸和被撕烂的寒假作业,带上桌子上的日记本和一把雨伞出了门。

    短信里丁程鑫说他没带公交卡也没带零钱,在一片城区周围的拆迁区迷路出不来了,下面接着附了一个地址。马嘉祺叹了口去高铁站买了动车票坐了一个小时,又打的找到那片工厂。

    丁程鑫正趴在一台机床上面研究手动操纵杆,他看见马嘉祺站在车间大门口收雨伞伸手打了一个招呼。

    “你来了啊。你知道这个怎么加工五金件吗?”丁程鑫转了一圈手柄。

    “不知道。”马嘉祺把书包放在地上,转身坐在车床旁边的桌子上。“你怎么突然想着来这了?”

    “本来打算演一次绑架,来到这片以后忽然觉得没意思。”丁程鑫翻出来一把扳手。“拿这种事情威胁我妈留下来很没意思。”

    “或者她收到这种短信也不会来,当作诈骗信息删掉。”丁程鑫顺手撩了一下刘海。“太幼稚了,我就想着还是算了吧。”

    “我是不是和敖子逸待太久了,怎么和他一样无聊。”丁程鑫没抬头说,心里有点懊恼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种头脑一热的主意打消起来很快,丁程鑫呆呆地坐在桌子上,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他连零钱和雨伞都没带出来。那些堵塞在胸口的不甘倏地升华掉,他为自己的幼稚不好意思地抱住了头。他坐在空旷高大的厂区里半个小时,打了几把游戏又作罢。工厂巨大的落地窗户破了一个巨大的洞,雨水从破洞里被刮进来浇湿了一小片水泥地,又刮来了几滴到丁程鑫的鼻头上。整片拆迁区寂寥,丁程鑫听着外面细细绵绵的雨水落地声只觉得安心,中间还夹杂几滴敲响工厂运输管道的声音。

    全世界是不是现在只有他是活着的一个人,他开始胡思乱想。这片废旧拆迁区已经被人遗忘掉,外面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所有人迁移到南极那片寒冷的大陆上,目前只有自己一个人安居在位于中国西南部的一座城市里低头玩手机。现实生活里和他有关的痕迹全部退潮,他会用机床研制出来一些趁手的武器,然后出门。

    然后他一个人出门要干什么?丁程鑫遇到了瓶颈。

    飘到面孔上的雨水忽地把他惊醒,手机屏幕已经被锁上。

    他自己才十六岁,很快就十七岁。现在有人陪着他,以后会有人陪着他吗,会有人永远陪着他吗?

    他掏出手机来想给敖子逸发微信,又想起来那个人寒假作业快开学没写完被没收手机锁在家里写作业。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但她这会应该已经上了飞机,手机已经关机听不见他。他快速回复了朋友圈的几条评论,又开始放空。

    找马嘉祺可以说点什么呢?丁程鑫把手头的皮筋扯成几节,又按长短排好顺序,看起来像无线信号的标志。

    他决定拍拍裤子上的浮土离开又看了眼手机,只剩百分之二。

    太好了,现在是没有办法打开地图,没有办法移动支付,连上4G网都不可以的状态。他得赶在关机以前和一个认识的人发短信,让他千里迢迢找到自己然后把自己接走,他们可以见面神色自然地打个招呼然后假装无事发生过。

    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丁程鑫泄气地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

    马嘉祺会不会回复说:抱歉,现在很忙,这个地方有点远,他从地图上找不见。要坐高铁请提前给他转账。

    他不会真的要在这个工厂开始丁程鑫漂流记吧,他还会找到一个一不小心闯进工厂拾荒的星期五。他们可以一起逃出这片拆迁区。

    他转了转手上的车床操作杆,然后看见了他的星期五正在收伞。

 

    “你脸上沾了机油。”马嘉祺从兜里找出一包餐巾纸,拆开递给他一张。“你先擦擦手。”

    “你怎么一个假期都不联系我的。”丁程鑫接过说。

    “我们这不是联系上了吗。”

    丁程鑫抬头看见马嘉祺又清清亮亮的眼神心里一软,抓住他的手:“我不用再稍微等等了吗?”

    “我就说说。”马嘉祺捉住丁程鑫不安分的脏手,无奈地给他擦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还差一点。这和我们都有联系,就带过来和你一起看。”

    “你不恨我吗?”丁程鑫看着马嘉祺一点点帮他擦掉指腹上的机油,紧紧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问他。

    马嘉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会恨你,这种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又有点糊涂了而已”马嘉祺停下来手头上的事情,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前的男生眼眶有点发红,在充满灰尘的空气里轻轻颤抖地倒吸了一口气,又撇开视线。

    有些事情在时间长久的暗示下可以被猜测到,那些蛛丝马迹细密又好整以暇地折磨着可怜的男孩们。受害者永远无法理解一切发生的原因,但是没有办法,所有的痛苦又都有余辜。

    “我们的父亲,”马嘉祺说。“是一对恋人。”

C13

    他们在大学相识相爱,又在毕业后分开。结婚一年后的再会让生活把他们折磨得失去了人形。他们因此决定在一个下雨天相约逃避——以殉情的方式。但日本文学作品里的殉情远没有写得那么完美,他们原本计划送彼此到轻松快乐的境地里,但一个人的执行过程忽然暂停,他觉得不可以,他觉得自己要活下来。他张口表明了意思,希望恋人可以理解他,可以允许他回到正常生活里,但被面色平静的恋人愤怒地捅烂了腹腔。

    然后所有的故事都回到了普通生活的情节里。

    死去那位的妻子选择搬离那座城市,把怨恨和与形态上恋人有关的所有调和在一起,把恨和爱全部投射到恋人留给她的痕迹上。活下那位的妻子选择留下来,但和过去所有进行一次粗暴的物理切割,那位形态上恋人的有关所有成了一些医学垃圾,属于体外的物件只需要进行道义上的关注即可。

    马嘉祺讲得轻轻巧巧,像是在叙述一篇从本地报纸的夹缝里看到的社会新闻。他们一起打开日记本翻出那张被剩下的合照,相像的面孔惊得丁程鑫倒吸了一口气。他仔细眯眼看清上面留下的:“我的爱人”一行小字,像是在隔岸观火。

    “你恨他们吗?”马嘉祺问他。

    “我不知道。”丁程鑫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马嘉祺摇了摇头。

    这样散发着沤烂香甜气息的故事就好像只是一个故事,被紧紧包裹上了一层保鲜膜存放在十五年的一格卡槽里。当你被强制地给予,被强制地宣布归属权:你从此是有了这样故事的一个人,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和这滩沤烂的甜泥不得不产生某种隐秘的关联,你会怎样做?你会怎样将她安置?

    从这个瞬间似乎可以给这段年轻生活里的不幸找到了理由,但他们如常地呼吸,吃饭,起居,行走,恋爱。侥幸的是这些注定的不幸只是重塑了了生活。烂泥只是烂泥,生活依旧照常继续。

    车间外面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绵绵春雨已经停下来,让整个车间湿润凉爽。他们坐在黑暗里大声聊着这一个月没能说出来的话,声音渐渐在空荡高大的车间里塞满。

    马嘉祺说他的母亲自那天以后躁郁症又加重,在情绪稳定的时候和他抱怨用来排解焦躁感的玉米糖让她胖了好几斤。他为了找着这本日记花了很大代价,包括辛辛苦苦写完的寒假作业又被撕掉了。他早就对这个秘密有所感知,他潜意识里替母亲觉得悲哀,又被这样日日夜夜的折磨拉扯得疲倦,像是在哄一个不会表达的孩子。

    丁程鑫说敖子逸没写完寒假作业被他老爹揍了一顿以后锁起来,借走了自己的寒假作业才发现版本不一样没法抄。他们去打了好几场篮球,中间敖子逸说了他不少坏话就不给他转述了。他现在才明白母亲一直在克制自己对他的感情,以这样和前夫有关的情绪感到可耻,以为这样才能获得自由。她到现在还不清楚他喜欢吃炸牛奶,不喜欢吃油水太大的炒青菜,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黑暗里丁程鑫肚子响了一声在车间里回响,马嘉祺转身收拾书包说带他出去吃饭。

    临锁门前丁程鑫忽然问他觉得那两个人是相爱吗?

    马嘉祺拉上门拴好门闩,想了一秒说:“爱吧。”

    声音像是一声叹息。

C14

    马嘉祺在送给丁程鑫生日祝福以后五天就被迫开了学。那天在校门口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像是从未发生过,马嘉祺后座的男生照旧演技拙劣地打探马嘉祺寒假有没有去上什么补习班。丁程鑫坐在旁边眼睛笑成两颗月牙形麦芽糖告诉他:“他寒假作业没写开学考也考得比你高。”

    春夏季学期好像过得是比秋冬学期快一点,天气转眼间就热了起来。高一下半学期的课程照常,丁程鑫课上盯着马嘉祺后背的肩胛骨发呆,那两块骨头刚好把夏季短袖松松垮垮地撑起来。马嘉祺像是感应到回头看了他一眼,转了几下笔以后点点下巴让他好好听课。丁程鑫收回意识,决定下课邀请他到自己家来。

    丁程鑫带着马嘉祺爬到租住的地方房顶,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放电影。夏天的白昼太长了,太阳悬浮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落下去——其实这座城市也看不见地平线,只是想象里的那个位置罢了。天空将暗不暗,投影仪里的画面投在墙上像是一滩水印。

    “天怎么还不黑啊?”丁程鑫有点焦躁地在床垫上滚了一圈,又坐起来用力吸了一口碳酸饮料。夕阳把墙面照得昏黄,晚风吹过这层楼顶,带来哪家大排档开始营业的味道。马嘉祺眯着眼睛盯住墙面,想从里面费力地辨认出情节来,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是什么电影。

    “好像是星球大战吧。”丁程鑫调整了一下投影仪的角度。

    马嘉祺和丁程鑫肩并肩在屋顶上欣赏完这部长达169分钟的优秀科幻作品,直到最后再次滚动电影名称,上面写的是“星际穿越”。

    “不好意思啊,没分清。”丁程鑫看着笑成一团的马嘉祺翻了一个白眼。马嘉祺躺倒在床垫上呈一个大字型,看着头顶上一片还算宽敞的天空。他忽然觉得很快活,很好,他熟练地打了一个口哨,用力鼓了几下掌。他坐直身子,看着喝冰镇碳酸饮料的丁程鑫几秒,又抱住他一起躺倒。虽然电影里提到的墨菲定律这样的恶毒定律在他的生活里又一次成真,但他抱住丁程鑫笑得胸口再次嗡嗡震动起来。

    这个年纪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他们会分享趣事,分享一些转瞬即逝的想法,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去篮球场打上一场篮球或者是去电影院看一场刚刚上映的电影。但从那个春雨绵绵的日子以后,一切又发生了改变。他们窥探到了彼此人生里长久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他们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与血缘关系不同,但又把他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这种奇妙的联系可以穿过时间,穿过空间,穿过所有的人情,又与时间达成一种协议,一种永恒但微妙的协议。他们都不是为爱而生的孩子,破碎零散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横亘了他们到现在所有的人生,爱情的二分之一留在他们身上又被稀释。被比喻成诅咒和命运的连续都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马嘉祺笑得胸口发痛微微缺氧,他把丁程鑫的冰镇碳酸饮料微微挪开,终于缓慢轻柔地开口:“等我妈出差回来我可能又要搬家了,你知道的,我妈病情又加重了。”丁程鑫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被马嘉祺胸口的那块骨头硌得又不适地扭了扭,翻身圈住马嘉祺的脖子:“我知道了。”

    他把头埋进他的脖子,温温热热的液体沿着马嘉祺脖颈流进衣领里,又悄悄渗进了床垫。

    “没关系的。”丁程鑫安静了几分钟以后说,他没敢抬头看马嘉祺的表情。

    墨菲定律说,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无论可能性有多小都会发生。

C15

    丁程鑫在得知马嘉祺退学的下午逃了课。他偷偷翻出校门,快速奔跑经过商场门口的喷泉,一段贴满了办证和疏通下水道的桥,跑进一片居民区,经过一所吵吵嚷嚷的幼儿。风把他的短袖吹得起起伏伏,又被拆分成很多缕穿过他的身体,发出乐器的“呜呜”声。他的心跳很快,过于用力的跳动让他几乎有点腿软;他攥紧的手心在出汗,在奔跑的余裕里他想到了很多,又被风一把抹净。

    他看见马嘉祺正站在幼儿园门口的那盏路灯下面,从背后只能看见他的挺直的脊梁和发尾。他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开始发呆,又用指关节敲了几下灯柱。

    “你在干嘛?”丁程鑫走到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大喘了几口气。

    马嘉祺回头看见他的时候有点慌张,又很快平静了下了。下午三点多的热风吹得人昏昏欲睡睁不开眼,连着旁边幼儿园的声音也被搅得模模糊糊。他伸手抹了一下丁程鑫额角的汗,又掏出一包餐巾纸。“我去复印一下户口本和身份证,你怎么翘课跑出来了。”

    “你退学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丁程鑫强制平静下来呼吸说。

    “我还没去办手续,只是今天下午请假回家收拾行李。”

    “那你什么时候搬家?”丁程鑫抿住嘴角问他。

    “就后天。”他说。

    “明天就去办退学是吗,那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因为快速奔跑而不稳定的呼吸已经平息下来,丁程鑫面色平静地盯着马嘉祺。

    “我走之后吧。”马嘉祺盯着丁程鑫,神色有开始碎裂的迹象。

    “可能走之后告诉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丁程鑫颓丧地低下头,脸上因为奔跑充血的红晕迟迟显现出来。“我想了很久,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来找你。”

    “我们这算是分手了吗?”丁程鑫又仰起头来盯住马嘉祺,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睫毛上沉甸甸地挂住一滴汗水。

    自从那天天台上的电影结束,马嘉祺回到家里想了很多事情,但都是在日后可能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东西。一些不可抗的事情当你反复思考,反复摩挲以后,痛苦可以当作麻药被注入,所有的相关感受变得无法感知。他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他早早学会了这种残忍的脱敏办法。他知道这次离别的意义,他早早就明了了人生的不可控。

    他提前和敖子逸打了电话,在和他进行了无意义的拌嘴以后,警告他好好学习以后才能考上好大学陪着丁程鑫。电话那边的敖子逸沉默了几分钟,没有骂他也没有出言讽刺,只是答应下来,又让他好好陪母亲治病。

    “你不要以为我知道你要滚蛋我很高兴,我一点都不高兴。”敖子逸语气强装轻快地回复马嘉祺,安静了几秒以后在挂电话以前说:“我祝你一路顺风,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联系完敖子逸,马嘉祺就再想不到他在走之前能帮到丁程鑫的地方。他有些难过,又想起那天在怀里轻柔脆弱的丁程鑫又毫不犹豫地说了没关系,还是能察觉到一丝他已经忘记了名称的钝痛。在那个瞬间里他宽容,温柔,又几乎充满了一丝未曾被察觉又不可言说的神性。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开始不知所措无所适从,难受地趴在了书桌上。

    “我们走吧。”路灯下的马嘉祺忽然开口。

    “去哪啊?”

    “我也不知道,先走吧。”马嘉祺牵住丁程鑫的手往小区外面走,走着走着又跑起来。

    “你等一下啊。”丁程鑫蹲下来系鞋带,抬头看见马嘉祺正低头看着他,嘴角笑出了两颗虎牙。

    “你笑什么啊!”丁程鑫也忍不住弯了眼角。

    “没什么没什么,走吧。”马嘉祺托住他的腋下把他拉起来。

    他们打的去了三环外的冷门博物馆,看莫名其妙的藏品,享受了一个小时的空调冷气;去一个小公园的树荫底下坐了半小时,买食投喂湖里的鸭子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现金;去快餐店提前解决了晚饭,各买了一只甜筒走在郊区空旷的马路上;去荒废的塑胶生产场区里烧掉了所有复印好的证明和户口本;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的马路牙子上歇脚,又在12306上买了两张去不知名地方的火车票。

    火车上出门旅游的中年人问他们是要去哪,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个时候就两个人坐火车出门。马嘉祺笑眯眯地回答说他们两个从小失学,现在凑足了所有的钱打算去新疆摘棉花。

    “你们是亲兄弟啊!”那对中年夫妇有些惊讶,“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                               

    窗户外面快速掠过的天黑得不彻底,还是能透过地平线看见不红不蓝的夹层,光亮里露出几根飞快跑过的电线杆。马嘉祺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听见车轮经过铁轨时发出的哐啷声,他眯眼想看清窗外的景色。丁程鑫正靠在他的肩膀上玩手机,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住马嘉祺的衣服下摆。这趟旅游专列的人不多,那对中年夫妇也已经下车,在下车前神色暧昧地说她知道他们在骗她,但还是祝他们旅途愉快。

    谁也没有提及这次逃亡什么时候结束,火车倒是坚定地一直朝前开。

    他们在凌晨两点到达了目的地,乘务员神色困倦地拉下楼梯让他们两人下车。站台雾气很大,在到站的黑压压人群从地下通道离开后,整个站台再次恢复了宁静。

    他们并排坐在站台的椅子上,看着圆滚滚的月亮就在正前方。站台周围只是一大片荒凉的田地,只有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能看到一小颗车灯慢慢经过。夜风温柔舒缓地经过,带动雾气也像丝滑的液体一样在四周缠绕。一片好的月色可以让人类安静地落入海底,他们在月光下继续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这个夜晚几乎承载了所有他们要说的话,会在未来可能的61300小时里被吞吐成一颗完美的珍珠妥善安放。马嘉祺在雾气里抱住了丁程鑫,像是掬住了一片葳蕤的湿地,他们谁也没有道别。

C16

    第二天丁程鑫再次踏上火车的时候并没有和马嘉祺一起——他被民警带走。警察无奈解释说他的母亲报警说他离家出走,网上一查就知道他去了哪个火车站,来了一看他连火车站都没离开。

    “你的母亲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那位民警面色发难地说,“你回去多关注一下。”

    马嘉祺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你抓紧看一下,我和民警并排离开的场景你可能再也看不着了。”马嘉祺说出口才意识到还有别的一层意思。他看见丁程鑫顺畅地接住话头:“你又没拷手铐,有什么好看的。”站在远处轻快地朝他招了招手。

    丁程鑫坐在火车上学着马嘉祺把头靠在窗户上,听见火车轮平稳地经过轨道和他的呼吸频率落到一起。他展开手心里皱皱巴巴的纸条——是马嘉祺走之前塞给他的,说发短信害怕他转手就删掉了,还是留个纸质凭据好一点。

    他在上面写下:我先走了,你不用等我,我会回来。丁程鑫皱皱鼻子想,这人又自以为是地做安排。他随手翻到了纸的背面,上面写了模模糊糊的“我与你同在。”又匆匆忙忙地涂了一个黑团,接着又在下面写: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从远离城市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太阳升起的瞬间,马嘉祺正式见他第一面以后就同他抱怨说这个城市没有地平线所以根本看不到日出。丁程鑫在当下忽然想起来有人说过,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

    他觉得这么想有些矫情,但看着远处地平线上属于这座城市的太阳正缓缓升起,用光和热温和地罩住了他的面孔,他忽然红了眼眶,靠着玻璃窗流出眼泪来。

*来自黄永玉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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