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击打三千下

晚安

冷沸腾至摇滚暂停(十五)

*过于温和的乐队AU

    他们去那个老式小区里找姑妈。

    小区里仍然有燃着的煤油炉,有几位老人零零散散地坐在旁边烤手。而剩余的煤炉,连同固定装置一样围在周围下棋的老人,姑妈说都被转移至了屋内和土里。老人们坐在低矮陈旧的房子里,等啊等啊,在等不来儿女后,烧煤在屋里了结。夏天天气炎热,恶臭味道从破窗口四散到整个老式小区,吸引来食腐肉的飞鸟走兽。小区里信教的老人年轻人商量后聚集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敲门,挨家挨户地收拾送走。等整个小区被检查过一遍又到了冬天,烈风飞雪,无处医治的疾病,严寒,让摇摇欲坠的老人没有挨过那个冬天。小分队不得不重新组在一起,继续在小区里来回巡逻,收拾齐整那些已经去了的老人,再劝说独自一人居住的老人们集中在一起取暖,也算是有个照应。

    姑妈作为最年轻的住户之一也参加了这次巡逻,“开春了以后,聚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要走的最后都离得远远的,害怕麻烦别人,也害怕死后有人抱怨他们。以前陪你看狮子王,你多小啊那时候,问我大象公墓是什么。我怎么说的来着,我的天我都记不得了。你再大一点了告诉我没有大象公墓,都是假的。现在想想,也不假啊,人不是也能做到吗。”

    姑妈的客厅里专辑还是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原本放置游戏手柄和游戏的柜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立式衣柜,里面用来存放冬季被褥和米面油盐。贝斯吉他和零零碎碎的小型打击乐器被堆放在客厅一隅,旁边堆放着扎好的中药牛皮纸袋子。地面上落着几根纤长卷曲的长发,藏匿在大理石地板的纹路里。

    差点忘记说,姑妈的朋友孙阿姨住了进来,卧房里正传来她的阵阵咳嗽声,姑妈在和他们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去查看阳台的药罐子,之后去厨房做饭,问他们白粥咸菜可以吗。


    姑妈身材脸庞都瘦削不少,弯腰垫好靠垫时脊柱几节穿过针织衫凸起,直起身后旧衣服里胸前腰背空空荡荡,十指洁净但皮肤有些皱缩。她扶起孙阿姨坐在餐桌前,和她说这是她的孩子们。

    孙阿姨坐在木质餐桌后表情淡淡,没有出声,稀粥里腾起的雾气像灰尘一样落下。

    “我和你讲过的呀,嘉祺和程程,你应该有印象的。”

    “没印象。”孙阿姨嘴里嚼起一块萝卜干。

    “你再想想。”姑妈随便下去一筷。

    孙阿姨眉头一压,吐出一小块辣椒皮。“你哪里来的孩子关我什么事,要是嫌弃我就直接说好了伐,含含糊糊的是什么意思。”

    “嘉祺是我的外甥,程程,”姑妈好脾气地再讲一遍,“是嘉祺最好的朋友。”

    “男朋友是伐?”孙阿姨没好气地说,但眼睛抬起来看向他们。

    饭桌上迎来片刻沉默。

    孙阿姨眼睛很漂亮,瞳仁颜色像杯茶,眼尾绵长上挑,上眼皮松弛也看得出再年轻一点时的样子。她执着地看向他们,见他们沉默似乎有点不满。

    “前男友,阿姨。”丁程鑫最后开口说。

    孙阿姨脸上掠过猜对了的得意表情,看向姑妈,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垂下睫毛,舔一下筷子尖,之后不安又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看一眼,像小孩子一样。

    姑妈点点筷子,低头说大家好好吃饭吧。  

 

    孙阿姨是姑妈的微信好友之一,给姑妈卖过阿胶,干果和冷冻北极虾,是话剧团最漂亮的女演员。后来最漂亮的女演员嫁给了当地税务局最年轻的科长,不久就成了当地幼儿园的明星妈妈。话剧团和税务局的人说孙阿姨爬床爬得好,爬得恰如其分。“那当然啦,我喜欢他嘛。他也喜欢我的。”孙阿姨是这么说的。她眯着眼睛一边剥开荔枝壳,贴水钻的指甲小心避开白嫩多汁的果肉,一边用舌尖顶出一颗乌黑的荔枝核。坐在旁边的小科员姑妈找出餐巾纸递给她,孙阿姨没有接过去擦手,只是眨眨眼睛说:“我还要继续吃的呀。”

    后来年纪最轻的科长变成了年纪最长的科长,孙阿姨的孩子升了大学,大学毕业,孙阿姨患病,又回到了话剧团打杂。再后来那天来了,科长捅死以前经常来家里的新晋处长小刘,和二环路足浴城的老板娘一起消失了。孙阿姨所幸只是被暴乱人群被打坏了身体,姑妈带着干净衣服把她找到,接回家里住。但姑妈在巷子角落里看到孙阿姨的时候,孙阿姨正咳嗽缩成一只脱水的虾子,露出的小腿上骨头隆起一个大包,她抬头第一句话说的是:“咦,柯柔,是你啊。”姑妈那时候抱着满怀的衣服,站在一滩化开的泥水里哭了。

    但至于很久很久以前那天到底有没有吐出一颗荔枝核她已经记不清了,孙阿姨剥开的是一颗龙眼还是荔枝也有点模糊,甚至这段记忆细节的真伪性都亟待考证。“不过杜牧那首诗我还是会背的。”姑妈说。

 

    “你们分手了怎么还一起来看柯柔?”孙阿姨抓起一把瓜子,又往他们手里硬塞些。

    丁程鑫靠在窗户旁边一时语塞,他低头咬烂一小块嘴皮,听见姑妈说:“是嘉祺都给你说过了吗?”

    说过什么?

    丁程鑫脑海里的蜂鸣器突然暂停,重新组织好的语言被打溃散。

    “来看姑妈就好,来看就好。程程低血糖有好些吗,姑妈家里还有点巧克力,嘉祺和我一起去找找。”姑妈抻抻桌布,又假装拂拂灰尘。

    马嘉祺从沙发上起身,在孙阿姨的注视下走去了厨房。

 

    “你什么都没说过吗?”

    橱柜里的一袋豆奶粉掉了出来,砸在微波炉上的金属碗碟上,丁程鑫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掉了点东西。”马嘉祺朝客厅扬声。“没有。”他又压低声音说。

    姑妈转过头看他一眼,“是指望我吗,你为什么自己不说。”

    “他有一点没想清楚的问题,我觉得您可以帮他。更何况我说出来的话,他也不会相信。”打趣揶揄的话竟被他说得有些无奈。“我也怕看见他伤心。”

    “你想重新组回乐队?”

    “嗯。

    “你觉得他会原谅你?”

    “会吧。”

    “你们会重新在一起?”

    “以前不会,但是现在,也可能吧。”

    姑妈停下转身看着他,欲言又止,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正帮她撑着柜子。

    马嘉祺低头,朝她温和地笑笑。

 

    孙阿姨在夜晚又开始咳血,夜半惊醒的三个人驱车把孙阿姨送到最近的诊所里。姑妈和医生说了几句,医生摇摇头,简单开了点止血药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孙阿姨躺在姑妈的腿上,一路哼哼唧唧,说她的头发被血沾脏了,回去还要洗头发,她又要光头几天。不知道天气好不好,不好的话头发又要好几天才要干。她才不要做老尼姑,头顶光光还凉飕飕的。

    “柯柔开始给我的那顶,哦哟有刘海的啊,我才不要做学生妹,我要做风情万种的女人的呀。”孙阿姨说完又干咳几声,“现在假发又没得挑,以后越剪越短,我才不要咧。程程嘉祺你们要是有时间,帮我找顶假发好不好的呀。”

    姑妈轻轻在她的手上打两下,问她怎么麻烦孩子提这个要求。

    “好啊,我和嘉祺下次就去挑。阿姨想要直发,大卷还是小卷?”

    “哎我那次陪柯柔出去巡逻,有个老太太的大卷就蛮好看的,还染了紫色,哦阳光下面好看的。哎程程我戴会不会不好看啊?”

    “不会啦,孙阿姨这么漂亮戴什么都好看。”

    马嘉祺看向副驾驶上的人一眼,他正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看向空无一物的顶棚。

 

    “孙阿姨有点像妈妈,”丁程鑫坐在沙发上,笑笑和姑妈说,“我小时候她经常带我陪她去染头发,她也经常问我好不好看。拜托我才多大啊那个时候,我哪里知道好不好看,只知道妈妈好看,而且说好看就会被妈妈亲一下。”

    姑妈伸手顺顺他的头发,“那妈妈一定也很漂亮。

    “啊对了姑妈,嘉祺有没有和你讲过,他以前见过妈妈的。”

 


    那是元旦以后的农历新年,丁程鑫放了寒假,自然是要回家过年的。他说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特邀马嘉祺去他家过年。

    马嘉祺问他不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不会是什么通缉多年的在逃人员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很欣赏你。”丁程鑫拍拍他,“这次带你回去,用温情感化你主动投案自首。”

    高铁快要到站的时候,丁程鑫忽然握住他的手,笑眯眯地和他说到家以后的身份是带他成名发财的乐队朋友,不可以讲是他的男朋友,但是没转过头,只是不安地抓住他的小拇指。

    眼见着这个笑快要强撑不住,马嘉祺握住他的手心说好,他答应他。

    开门迎接的是姥姥,揉揉丁程鑫的脸蛋说我们家的大明星可算回来了。她看见站在旁边拎着水果篮的马嘉祺,又老牌地握住他的手说大明星的朋友是另一个大明星,我们家程程经常电话里讲你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的……哎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快进来。

    走廊尽头的卧室里勉强露出半个人——丁程鑫妈妈果然是非常漂亮的女人,但她还是正在为丁程鑫半年前忽如其来的叛逆赌气。

    晚饭时候妈妈终于松口,面色有所缓和,象征性地问问专辑销量和收入如何,乐队朋友们相处如何,最后旁敲侧击地询问毕业论文怎么样。听到丁程鑫说学校里的事情不用担心都没问题啦,她的眉头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样才对嘛,毕业证还是要拿上的。”她又抬头有些尴尬无措地飞快马嘉祺一眼,像个小孩一样。

    “我可以叫嘉祺吗?”她为马嘉祺添了一筷菜,“程程说你是很靠谱的小伙子,他现在坚持做这个,我做妈妈的真的拜托你可以多照顾照顾我们家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娱乐圈里面那么乱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妈!哪有那么夸张啊!”丁程鑫略略不满。

    “怎么了嘛,我在和嘉祺说话你不要打搅。”妈妈又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

    “应该的,程程他是很有天分的人也很有热情,我们要想继续做下去,我和程程还有我们的朋友们,我们都会尽全力的。”马嘉祺面色正经,语气竟然十分真诚。

    妈妈满意点点头,又添了一块排骨让他快吃。

    饭后外婆才偷偷和他们讲,妈妈上次守到三点看颁奖直播,就是为了看他们闪现三秒的镜头。“她上次还偷偷买专辑的,全部放在我那里。外婆我年纪大听不懂,她一个年轻人怎么也听不懂……”

 

    晚上马嘉祺被安排在丁程鑫的卧室里,他本来想说算了自己睡客厅就好,但无奈被妈妈面色坚决地拒绝,站在旁边努嘴的丁程鑫还被妈妈揪脸,悄悄说先这样嘛,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凌晨两点,丁程鑫蹑手蹑脚地跑到卧室来,冰冷的手伸向马嘉祺的脖子,问他冰不冰。马嘉祺被冰得清醒,只能坦白说很凉,又问他客厅是不是不够暖和,捧住他的脸捂了捂。

    农历新年的夜晚天气极佳,月亮明亮皎洁极了,清清凉地让光辉淌在屋内的木地板上,也照得他们面孔清晰一片。

    丁程鑫伸手环住他的腰,压低声音,“今天妈妈这么说你有没有不高兴。”

    “怎么会。”他伸手把人向怀里搂了搂。

    “那我说不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男朋友你有没有不高兴。”他低头把脸埋在马嘉祺的棉质睡衣里,声音闷闷的。

    “还好啊。”

    “那你就是不高兴。”

    “我没有啊。”马嘉祺的语气有点无奈。

    他抬起头看着马嘉祺,莫名其妙讲对不起,之后又沉默片刻,低下头,露出洁白柔软的后颈。“我给你讲个初中时候的故事吧。”

    初中时候他有喜欢过一个男生,每天跟着他上下学去电玩城。有天妈妈出现在电玩城里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补习班,为什么和那个男生天天鬼混在一起,他说因为自己喜欢那个男生。

    他本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只是抱着他哭得很伤心,大颗大颗眼泪砸在控制板上,将电玩城老板都吓一跳。

    她那时候真的好伤心啊,一直喃喃怎么办怎么办。想要扬起手打他,迟疑片刻又继续将他抱在怀里痛哭。这样的结果出乎了他的意料,但这让他他很快知道自己做了罪不可赦的事情。

    于是他在放学以后学着她去社区教堂,和那些大人排在一起准备忏悔。他站在小小的忏悔室里说一遍遍说我错了,求求上帝不要再让他喜欢男孩,求求不要再让妈妈这么伤心。回去以后又告诉她,说他胡说八道,他那天只是为逃学找个理由开脱。妈妈那天很高兴,唱着歌去厨房做了他爱吃的小排。

    但这次到了他的回合,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得和妈妈那天一般伤心。

    “我早就没有办法了嘉祺…”他凑近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的面孔。“真相会伤害到她,没有真相又会伤害到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马嘉祺把下巴放在他的发旋上,问丁程鑫他们这样一会被妈妈发现会不会当即被追杀。丁程鑫鼻子囔囔地说话,让他不要乱讲,一边偷偷把手抽出来,又被马嘉祺重新捉回来。

    “那我也讲个故事好不好。”马嘉祺说。

    “不好。”丁程鑫微微吸吸鼻子,不满地说。

    “好的那我讲了。我在和太傻正式鬼混没多久,就被我父亲去学校注销了学籍,断掉了生活费。他觉得我不守规矩,还被姑妈带坏,竟然还敢在学校组乐队,和他的期望大相径庭,所以他以为这样可以逼我回去。之后我就失学,成了社会人士,你看像我这样的失学社会人士是不是真的去搞艺术了。”

    “全世界的父子好像都很难沟通,矛盾似乎是永恒的,所以我们也没有例外。那天他冲到阶梯教室,用手指指着我,问我想做什么,到底还想做些什么。那时候我被他指得头皮开始发麻, 我很少头皮发麻,但是我竟然还来得及走神去想,对啊,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还想和他再说几句,但是他给了我一掌之后就走掉了,我之后再没见过他。”

    “他是很好面子的一个人,和所有的亲戚说我转学出国,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说他没我这样一个儿子。”他笑笑。“乐队最难熬的日子他们没能知道,旁敲侧击打听到了以后也拉不下脸来再来接济我。妈妈有偷偷联系过我,让我和他道歉就好了不要赌气,我说好我会考虑一下,但是没有下文以后就很少联系。他们对我要求很严格,一直在要求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也相信这点,所以我经常会去想有些事情要是没法避免变坏,是不是还不如停留在最好的时候,毕竟我们已经互相伤害过了。”

    丁程鑫听得静悄悄,马嘉祺问他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他把环住腰的手紧了紧,“我听得很难过。”

    “抱歉,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安慰你。”马嘉祺说。他又腾出一只手理顺他耳边的头发,“我希望能让你知道我其实没有关系,而且虽然我很爱你,但是你不属于我,你是自由的。”

    那轮月亮正在缓缓地行进着,在窗前停留下来。熔铸时并不完美的玻璃窗让月亮表面出现顺滑的波纹,平和地洒下水波一样的光辉。

    她冰凉,温柔,看不懂人世的悲伤,我们也从不见她悲伤,她就是悲伤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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